作者:陳曉守
本文發(fā)表于2008年,獲得作者授權后發(fā)布。
(資料圖片僅供參考)
此后的情緒常常壞到不可收拾。從汶川回到北京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我無力讓自己擺脫壞心情的左右。單位請了心理醫(yī)生,卻被我們輕蔑地拒絕了,我自大地以為自己仍然有強大的精神內驅力,可以抵抗各種悲觀與抑郁。
一
準確說我是從阿雪身上嗅到災難的味道的,它與房間滅蚊劑的清香正好形成強烈的反差。
擔心廚師下班,我向餐廳訂了三碗湯圓,等著我的三位同事。這是5月15日,汶川大地震第四天的夜里,他們三人還在德陽轄下的幾個受災縣采訪。
22時許,兩位同事先后回來,在我的房間吃過夜宵,講述完一天的采訪所獲,商量是否需要調整報道方向,然后各自回屋整理素材去了。
阿雪回到賓館大約是深夜0點,進房間時帶來一身的怪味,異常濃郁的腐尸的氣息?,F在想來,仿佛是很遙遠的事。
因為要協(xié)調18名前方記者的工作,保持與后方編輯部及時的溝通,之前的兩天我一直呆在賓館。事實上在此之前,我不能說自己真正進入受災一線,因為我還沒有觸摸到災難。更準確地說,我是從阿雪身上嗅到災難的味道的,它與服務員在房間噴下的滅蚊劑的清香正好形成強烈的反差。
阿雪一臉沉郁,簡單回答完我的幾個疑問后,說要回房睡了。安靜得不同以往。湯圓一直擱在電視柜上,她說吃不下。一個小時后,我的房間門鈴在響,阿雪瑟瑟地站在門外,仍然穿著白天出外采訪時的紅色沖鋒衣,昏暗的燈光下,像一團火。
怎么了?我問。她不說話,突然抱著我,哭了。
十分鐘后方回過神來。沒什么,就是難受,她說。
這位年輕的科學記者,生平第一次接觸死亡,而且視野里都是成堆的尸體,她難受得有點不知所措。
二
盡管內部爭議極大,在其時其境,我竟然不反對有情緒的報道。
還在北京時編輯部就有明確的分工,老方要帶著兩名年輕記者去調查地震成因及震區(qū)次生災害,比如地震預警、校舍垮塌、水庫危機及堰塞湖避險。他卻第一時間徑直去了北川,此后我們失去了聯(lián)系。我是5月16日進北川的,中國移動的通信車剛剛開到,此前的北川縣城,手機信號若有若無。
后來他寫出來的報道完全顛覆了我對新聞的原有認知:“我佇立在北川縣城的中心廣場,此時的我心里只有兩個念頭:第一,這個城市已沒有任何重建的必要;第二,我不想寫作這篇報道。我失去了繼續(xù)采寫的勇氣,這里慘不忍寫。我寧可自己從來沒有來過這里。但我終于鼓足勇氣開始寫作這篇文章。只是現在,我不愿再以記者的身份來表述。請允許我使用第一人稱吧——在這里,我已經從一個職業(yè)的科學記者,蛻變成了一個普通的悲劇目擊者:慘景瞬間瓦解了我一貫持有的理性?!?/p>
在這篇長達7000多字的觀察性報道中,“我”,頻繁地跳出來說話,抒發(fā)情緒,宣泄憤懣,釋放同情心。比如,“我停止了采訪,倚靠在一棵還直立著的矮樹上,努力讓自己平靜。五分鐘后,同事不合時宜地從北京后方打來電話,讓我再一次失態(tài)——在同事面前。地方政府要道歉!我也要道歉!采訪還得繼續(xù)。必須調整方向,否則我會崩潰。回到我的本行——尋找科學問題去吧,這樣我或許會好受些。”
按照我們語文教課書上的分類,這已然是一篇主觀性極強的散文了,但它卻真實地傳達了記者面對災難真實的內心世界。我記得在北京后方的執(zhí)行主編當時問我對這篇文章的看法時,我說,老方是哭著采訪和寫作的,完全無法克制情感,一本開放的雜志,應該容得下獨特的表達。
它就這樣發(fā)表了,而且在雜志最重要的位置。盡管內部爭議極大,在其時其境,我竟然不反對有情緒的報道。
三
他每天照例往報社傳稿,“管球他們發(fā)不發(fā)”。
5月17日下午4時,北京編輯部來電話,急令我撤出所有在北川縣城的記者,說“水庫決堤了”,語調緊張。
這之前,每一次輕微的余震,后方都會關切地詢問,有無妥善的躲避。初時,我還頻繁組織身邊的同事下樓避震,如果同事隔得稍遠,也會一一挨個打電話通知,注意安全,遠離建筑物。后來,接到我電話的前方同事都說,不躲了,愛震震吧。他們似乎開始享受地動山搖帶來的浪漫與快感。
這次似乎很嚴重,同事阿震正好在北川縣城,倉促中接通他的電話,語速極快,能聽到他在奔跑中粗重的喘息聲:“所有的士兵和老百姓都在往外跑,非常的慌亂啊!太恐怖了。照片拍了,拍了?!碧由g隙,一直沒停止過工作。
劉青年卻一直聯(lián)系不上,這有點讓我著急了。劉青年是我的朋友,在西部某市的一家報社工作,頭一天夜里我們才見過,在我所住的德陽的一間旅社,他從什邡縣災難深重的紅白鎮(zhèn)采訪回來。我們喝了點酒,相互訴說傷感。
此前他所在的報社積極響應上級宣傳部門的號召,撤回了兩名前線記者。兩個年輕人含著淚搭上了回家的航班,劉青年不回,說愿自費記錄。他每天照例往報社傳稿,“管球他們發(fā)不發(fā)”。
他本來想與我同住的,洗個熱水澡,計劃第二天清早再去北川。后來聽后方的同事說,同城的另一家都市報的記者當天發(fā)了一個整版的報道,關于北川災情。他竟然急了,匆匆吃過面條,沒洗澡,獨自去了北川。這是17日凌晨0時20分。他說他們不會在那兒呆上一宿的,我會!
我給了他16日當天綿陽市委的通行證、壓縮餅干和口罩若干。后來發(fā)現,忘了給他手電筒。不知道這一夜,他的狀況怎樣。
這一天下午,結束與阿震的通話后,北京一位媒體朋友又打來電話,他幾乎是在念:“人民網軍事在線快訊:北川下午2時55分接到河塞即將決堤的指令,北川所有救災的官兵和群眾正全部撤離,現在已在高處?!?/p>
我突然覺得心堵。
十分鐘后,劉青年回了短信:“放心,跑出來了,平安!留著房間,晚上回來寫稿?!?/p>
四
小申終于憤怒了,你為什么這么冷血!你來這里是干什么的?撂了電話。
5月20日中午,忙亂中編輯部又來電話,讓我為當周雜志的封面故事寫個提要。我坐在從綿陽回成都的車上,腦子混亂,沒法提筆。老韓電話進來了,他在賓館歇息,正好,我說,你寫個導讀吧。
結果他寫成了詩。他在電話里讀給我聽,念到中途,泣不成聲:
“時間在此刻顯示了最無情的一面,有很多的生命只要再多出1個小時,甚至半個小時,甚至幾分鐘,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離我們而去。守侯在各個廢墟邊的親人們,幾乎都已將一分鐘掰成了好多天甚至一輩子去過,因為錯過了一分鐘,不僅廢墟下的人離我們更遠,廢墟上的人也會離幸福更遠...…”
這已經是震后第8天了,老韓仍然沒能恢復正常的情緒,他的采訪也陷在一種悲傷的情境里,撥出不來。18位前方記者,他是最后一個離開成都的,因為最后一篇報道,他仍寫得像詩。不行,我說,我們—定得客觀地表達。
小申則是另外一種狀態(tài)。這次地震報道,于他,像極了戰(zhàn)斗。他每天會給我打來無數個電話,不停地報告一路上看到或聽到的傳聞種種,比如,哪兒哪兒有生命等待救援,夾雜著焦急和不安;比如,哪兒哪兒又在賑災中有丑惡暴露,滿腹忿忿。
感覺到我對他訴說的線索與想法無動于衷,小申終于憤怒了:“你為什么這么冷血!你來這里是干什么的?”撂了電話。
再接到他的電話時,我也控制不住情緒了,我吼道:“記者也要有紀律地報道,我要對自己所服務的機構負責,寫完這一篇,你愛去哪兒報道什么,我不管!”
后來我向他解釋所謂的“有紀律”。我說,這本刊物,有它不同于其他媒體的志趣與選擇,你得服膺。這大概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價值。
此后的情緒常常壞到不可收拾。從汶川回到北京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我無力讓自己擺脫壞心情的左右。單位請了心理醫(yī)生,卻被我們輕蔑地拒絕了,我自大地以為自己仍然有強大的精神內驅力,可以抵抗各種悲觀與抑郁。
五
在我的鏡頭里,阿文仰頭向天,狼一樣地哀嚎,滿臉淚水。
從震區(qū)回來,我當時腦子里又全是5月16日那個午后,北川縣城廢墟下的幼兒園,400多孩子永久地沉睡。我看到,王可依然保持睡姿,胖乎乎的小手伸出巖縫,全部淤清,落滿塵土,腕上銀色手鐲刺目而令人心疼。地震導致的山體滑坡把幼兒園吞珀時,孩子們正在睡夢中。
我和同事阿文在廢墟上見證了這樣一幕:
孩子已經死了,士兵說。
孩子怎么可能死呢?他還活著!女人已經歇斯底里。
嘶心裂肺的喊叫,一直回蕩在廢墟上;突然,親屬們齊齊在士兵面前跪下。
花了半個鐘頭,挪開預制板,當士兵們把王可輕輕地抱出來時,所有人都滿臉淚水——五歲孩子的頭顱已被預制板壓破,薄如嬋翼。
年輕的父親沒有哭出聲來,他顫抖著用沾滿血跡的棉被輕輕包住孩子,然后,與6名士兵一一握手,哽咽致謝。軍人們站成一列,齊刷刷地向這個殘破的家庭,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這肯定是他們一生中最沉重的禮儀。
我側身哭了。在我的鏡頭里,阿文仰頭向天,狼一樣地哀嚎,淚流滿面。5月16日16時,北川震后百小時,這一幕我將永生難忘。
六
我原以為災難都不能把這爺們擊垮,沒想到偶爾的忽視卻有如此強大的殺傷。
那20來天,說是戰(zhàn)斗,其實不假。
編輯部讓我把“前線指揮所”設在成都,我卻前移到了德陽,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每天都接到編輯部的很多建議或者指令,他們大多從電視或者其他媒體上聽到與看到,形成自己的判斷,往往又相互矛盾,常常令我為難。后來前后方沖突加劇,安排完工作,我便擅自離開“指揮所”,也上了一線。與其說是各方意見難以協(xié)調,不如說我全身充滿著“發(fā)聲”的沖動。
可我的工作顯然不止這些,除了調控所有前方記者的報道不偏離主題,就新的問題答疑釋惑,我還要保證他們的安全,并試圖在惡劣的環(huán)境里營造一種溫馨的假象,讓所有人心靈健康,并有相對愉快的工作。
5月22日晚6點,我從映秀結束采訪回成都,電話阿旭,讓他通知所有在成都的前線記者聚餐,飯后開會確定下一步的工作。
我回到成都的賓館是8點,大家吃得正酣,我發(fā)現少了阿錚。問阿旭,他拍腿驚呼,居然忘了。在給阿錚電話時,他埋怨道,你們吃飯不叫我已不是第一次了。沒有人注意到阿錚的不快,包括我。他匆匆趕到餐廳時,我們已經吃完飯并準備移身茶館開會了。我說到茶館吃吧。
會開了兩個多小時,茶館里能提供的食物只有西瓜。安排到阿錚工作的時候,卻發(fā)現他已經走了。電話里,他的語氣已經因生氣而顯得僵硬了:“我餓!誰在乎過我?”
當同事把阿錚的原話傳遞給大家的時候,我突然無比難受。我原以為災難都不能把這些爺們擊垮,沒想到偶爾的忽視卻有如此強大的殺傷。此后幾天,阿旭不斷代我向阿錚道歉,卻已無法彌補情感割裂。
回北京后讀到弗洛姆,他說,愛首先不是同某一個人的關系,而更多的是一種態(tài)度,性格上的一種傾向。這種態(tài)度決定了一個人同整個世界,而不是同愛的唯一“對象”的關系。
誠哉斯言。
七
同事小D起身,用手機把大家睡成一排的情境拍成照片發(fā)給主編,附留言:我們依然仰望星空。
四川地震局獨自發(fā)布成都有7級以上余震預警的那天是5月19日,這日子我記得很清楚。賓館服務員通知,不要在房間留宿。在北京的執(zhí)行主編給我打來電話,一定得把所有同事帶出賓館,在大街上睡。我說,他們太累,也不愿意折騰。不行,主編吼道,少一個人我找你負責!
阿旭盡心,幫我一一把同事們勸離,在大街上睡成一排,蔚為壯觀。有幾位同事太累,大街上睡不著;或有錄音需要整理,第二天一早還有高強度的工作,想回賓館加班。
同事小D起身,用手機把大家睡成一排的情境拍成照片,制成彩信發(fā)給北京的主編,附留言:我們依然仰望星空。
“謝謝大家。”主編回復。
稍后,有幾人偷偷起身,提著電腦,回賓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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