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善春開了15年的殯儀車,接運逝者超6000人,行駛里程數(shù)十萬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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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自己的形象,王善春從不含糊。
攝影攝像/本報記者 郭謙
進入殯葬行業(yè)整20年,他開了15年的殯儀車,穿梭在北京的大街小巷,接運逝者超6000人,行駛里程數(shù)十萬公里。在他心里,有一張北京“活地圖”,每家醫(yī)院的太平間出入口在哪個位置,他了然于胸。舊時,這一行被劃入“下九流”,現(xiàn)在仍免不了會遭受冷眼,被喊作“拉死人的”。但他愛拾掇自己,天天西裝革履;他是名副其實的“老司機”,把殯儀車當“孩子”呵護;見慣了生死別離,他最怕見“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不只是開車,從入殮、搬抬遺體到心靈撫慰,他始終堅持這個信條——人除了生就是死,殯葬無小事,服務逝者和家屬容不得半點差池,要用自己的方式為殯葬人“正名”。又是一年清明時,近日,北京青年報記者采訪了東郊殯儀館汽車隊的遺體接運司機王善春,揭秘“人生最后一程的護航者”。
接運逝者的習慣
多預留半小時 提前出發(fā)
3月29日清晨6點15分,東郊殯儀館內安靜得只聽得見鳥鳴,王善春健步走進汽車隊辦公室。年過半百,一頭利落的短發(fā)讓他顯得比同齡人年輕不少,每隔20天,他就要精心修剪一次。來東郊前,他在一家酒店做外事服務,養(yǎng)成了端正又儒雅的氣質,加上一米八的大個子、修長的身材,精神頭十足。55歲的王善春在車隊最年長,后輩們都尊稱他一聲“春哥”。
當天,又是他第一個到崗。值班室內,一組灰色鐵皮柜子一字排開,他的柜子里,除了值班用的洗漱用品、被褥、拖鞋,最為顯眼的是7件應季的套裝筆直地掛著,西裝、毛呢外套、羽絨服,一水的黑色,沒有一絲褶皺。“進了館就要換工作服,每天西裝革履。”對于自己的形象,王善春從不含糊,對著鏡子,他麻利地系上領帶、整理袖口。收拾利落,吃完早飯,完成酒精檢測,正式上崗。
洽談室已提前一天將家屬的預定信息派給了車隊:9點,北京博愛醫(yī)院太平間,他要去接的是位前一日剛因癌癥離世的老奶奶。出發(fā)前半小時,王善春撥通了家屬電話,確認了時間、地點和逝者信息。“我們這工作看似簡單,但要求駕駛員非常細心,比如博愛醫(yī)院南邊有一家、北邊也有一家,跑錯地方可就麻煩了。還得確認家屬定好的棺型、車型,提醒家屬準備好逝者的死亡證明、身份證、經辦人的身份證,這些都是進館辦手續(xù)要用的。”
這一趟出任務,開的是一輛豐田“海獅”殯儀車,已經陪他走過了整整15年。車子保養(yǎng)得很好,外部是統(tǒng)一黑白色噴漆,印著“北京殯葬”及官方標識,車身裝點了素雅的鮮花。車子開出車庫時,他特地回頭彎腰查看車庫地上有沒有“跑冒滴漏”。“汽油機油水,剎車喇叭燈”,這句順口溜,王善春不知道在心里默念了多少次,每天都得過一遍。
開了這么多年,車子是他的老戰(zhàn)友,“開出了感情,又跟自己的孩子似的,得細心呵護著。它每次發(fā)點‘小脾氣’,我都知道,一腳踩下去,就知道剎車片需不需要更換了,哪兒有異響,就大概知道哪個零件出了毛病。我們不光得會開車,還得真正了解自己的車。一旦發(fā)現(xiàn)有不對勁,就得及時上報檢修。你用心對它,他絕對會對得起你,這么多年,它從來沒把我擱在半路過。”正說著,他發(fā)現(xiàn)車身側面有幾個泥點子,便從駕駛室拿出一塊抹布,沾了水,將車子又仔細擦拭了一遍。
出了東郊殯儀館,剛駛到平房橋,就遇上了早高峰,從這條路走過無數(shù)次,王善春早已預見。查看了導航,約摸一個小時,為了避免路上耽擱,他每每都會提前半個小時出發(fā)。雖然有手機導航,他仍時不時看一眼腕上的手表。這是15年前他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干這行,時間觀念太重要了,習慣了看手表掐時間。”
回程開車有講究
低速平穩(wěn)駕駛 讓家屬車輛“跟得舒服”
8點半,殯儀車提前抵達醫(yī)院太平間。等待完成遺體告別儀式,與家屬交接,核對逝者信息及服務項目。因為只使用了絨布棺,王善春帶來的尸袋和棺罩并未使用,他在服務清單上畫了兩個圈,提醒后續(xù)辦業(yè)務時不能收這兩個項目的服務費。遺體入館、送上殯儀車后車廂,車子載著逝者往東郊殯儀館開去,家屬的兩輛私家車在后頭緊跟。回館前,王善春已經跟家屬詳細交代了行車路線和注意事項。
從南三環(huán)到東三環(huán),早高峰的北京車水馬龍。心中路線清晰,回程無需導航,他始終駕駛車輛勻速行進,并時不時用余光瞄著后視鏡,留意家屬的車輛。
手動擋的殯儀車操作起來相對復雜,抬離合、換擋、踩油門、剎車、打方向盤,他的每一個動作都非常輕柔。“身后帶著逝者,我得慢著點,這是對逝者的尊重。而且家屬剛經歷了生離死別,情緒處于低谷,正是最脆弱的時候,加上北京路況復雜,我的車要是一會變道、一會轉彎,一會快一會慢的,家屬得費神去追趕你的車,容易慌,甚至可能會憤怒,要是路上再出點狀況,就更麻煩了。”
王善春深知,自己這一環(huán)要是出了問題,家屬有了情緒,到了館里,后續(xù)的工作會有諸多不便,因為從遺體接運、引導、葬禮策劃、火化,每個部門互相銜接。“所謂殯葬無小事,任何差錯都是大事。開車必須講究,不能來回并線,讓家屬跟車跟得舒服,心里才踏實。我總跟徒弟說,不管你什么脾氣,全給我擱一邊兒去,你帶著家屬就得記住了,平穩(wěn)、低速。”盡管有時路況好些,兩側的車輛呼嘯而過,但他的車速始終不超過40公里/小時,且基本保持在中間車道行駛,家屬的兩輛車緊緊跟在后方。
一路上,有不少車輛主動給殯儀車讓行。“逝者為大,很多車主會‘照顧’我們,但我們也會嚴守交通規(guī)則,不能仗著自己是特殊車輛就亂開。”開殯儀車15年,王善春沒有發(fā)生過一次違章和事故,也從未遲到過。
駕駛過程中,他始終板正著身體,每一步操作都一絲不茍,仿佛帶著一種神圣的使命。長期久坐開車,王善春也沒能逃脫職業(yè)病的困擾,腰椎關節(jié)紊亂犯過三回,疼的時候根本沒法行動,“老毛病,該堅持還得堅持”。
一個多小時后,一行人順利抵達東郊殯儀館。與引導員再次核對信息,陪同家屬與引導員進行業(yè)務對接,遺體入庫,王善春的這趟接運活兒正式完成。從出發(fā)到回館,正好兩個半小時。
這只是王善春“最平凡”的一趟任務之一。
這些年,王善春駕著車子晝夜穿梭在北京城,去過各種各樣的地方接人,大多是各種小區(qū)、醫(yī)院太平間、ICU、急診室、養(yǎng)老院、司法鑒定所。對于這些地點的具體位置,他心中有數(shù)。這一行的規(guī)律,他早摸得門兒清:“頭一天預定好的,90%以上都是醫(yī)院的,當天臨時來的,大部分是在家里去世的,我們講究應接盡接,不管多晚都去。”
不只是開車
還得會穿衣、搬抬、撫慰……
開車只是整趟接運工作的一部分。王善春接過的逝者,有的被疾病折磨得不成人形,瘦成皮包骨,一只手就能抬起來;有的任務得去司法鑒定所,遺體短的存放了幾天、幾個月,長則存放了多年,高度腐敗,散發(fā)的氣味戴好幾層口罩也擋不住;有的是長期住養(yǎng)老院的孤寡老人,走的時候身邊沒個一兒半女,他得幫著老人穿衣、入殮……面對不同的逝者,有不同的講究,他總有辦法把人妥妥當當?shù)亟踊貋怼?/p>
在ICU去世的人往往因為長期臥床救治而沒穿衣服,人走時,只蓋一層醫(yī)院的被單。“得尊重逝者隱私,絕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把被單掀開,直接把人裝進尸袋,這樣家屬會非常別扭,你得考慮人家的感受。”王善春分享了一個自己摸索的技巧:逝者身體上方蓋著被單,把尸袋從側面放到逝者身體底部,尸袋兩側的拉鎖向上拉,同時慢慢撤掉上方的被單,等拉鎖全都拉上,被單也就剛好撤掉了,遺體一點也不會外露。
幫逝者脫穿衣也是作為司機的“必備技能”。2019年,他曾到一戶人家接一位抗戰(zhàn)老兵。上世紀50年代,老爺子曾經被授過獎,領獎時穿的是一件將校呢大衣。老人臨走時再三囑咐兒女,想穿上這件衣服去見老戰(zhàn)友。家屬遵照老人心愿,但奈何怎么也穿不上。面對手足無措的家屬,王善春果斷伸出援手。“人過世后肢體僵硬,穿上一邊袖子,另一邊會穿不上去,這需要技巧,得先把左袖穿到逝者左手的三分之一處,再把衣服翻到逝者身后,將右手穿進右袖的三分之一處,抓住衣領往上提,衣服就能順利穿進去了。”
當他把老人衣服整理好,系上扣子,家屬滿是感激:“差點就沒完成我父親的心愿,真的多虧了您在。”王善春也很是感慨:“脫穿衣只是我們工作的一小部分,可往往對于家屬和逝者來說又意義非凡。”
把遺體從家里搬到車上,現(xiàn)實中總會遇到種種阻礙。“但對我來說,無論如何都要想盡一切辦法,把遺體運回館里。”北京有很多老舊小區(qū),沒有電梯,老人在家里去世,怎么把老人抬下來?王善春沒少費心思。
2019年2月,王善春到一戶人家里接運遺體。情況有些糟糕:老人在家中去世多日才被發(fā)現(xiàn),逝者橫臥在客廳,已經高度腐敗,滲出液流了一地,俗稱“流湯兒”,屋子里滿是腐臭味。逝者的女兒從沒見過這樣的慘狀,心中緊張害怕不已,她帶著哭腔懇求王善春幫忙。“您放心,既然我來了就一定有辦法。”他讓家屬找來一床被子,把老人用被子裹好,裝進第一層尸袋,照一遍消毒燈,再裹一層尸袋。加上三名家屬,四個人徒手抬著尸袋,把老人從6樓一層層抬了下來,送上殯儀車。
等回到館里,逝者女兒非要把一沓人民幣塞給王善春:“要沒有您,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無論如何這錢您都得收著。”他當即婉言謝絕,“這是行風問題,更是底線,任何禮物、禮金我們都是堅決不能收的”。對于新來的司機,王善春也會反復強調:“工作干得好,東郊會給你發(fā)工資、發(fā)獎金,對于家屬的謝意,只能心領,千萬不可逾越了紅線。”
完成遺體的接運,考驗的是司機的水平。“現(xiàn)在很多老人子女不多,有時能來幫忙的家屬人數(shù)也不夠,我們必須幫忙想辦法。有的家屬自備了棺槨,你得知道怎么安放遺體,怎么給逝者蓋被子,還得了解和尊重不同地域的喪葬風俗。”
有時,家屬也會跟著王善春搭殯儀車一同回館,要是家屬情緒近于崩潰,在回程路上,他也會借機跟家屬聊天,做一些心理撫慰。“有一回,一個老太太送別老伴,老太太一直哭,不停地講述老伴住ICU的經歷。我就勸她,老爺子生前受了那么多罪,走了也是一種解脫,他的離開也是為了照顧您的身體。有尊嚴地死去,好過遭受病痛的折磨。家屬聽了,心里會好受一些,情緒也會平復一些。”
但最讓他“害怕”的,是接運非正常死亡的逝者,尤其是“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因為每每此時,任何安慰都顯得無力又蒼白。“之前接過一個小姑娘,上大三,才20來歲,卻因為感情問題一時想不開燒炭自殺,送醫(yī)院沒搶救過來。孩子的父母都是老來得子,哭得都快不行了。這種非正常死亡,家屬的悲傷程度往往更強烈、更深重。”遇到這樣的情況,王善春也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只能認真把服務做好,把人接待好”。
想為殯葬人“正名”
自己爭氣 別人才看得起你
總有家屬問他:“您不害怕嗎?”他清楚地記得第一次獨自出任務時的感覺:“想到后邊躺著一位,老覺得后脊背發(fā)涼。但時間久了,也就戰(zhàn)勝了恐懼心理,把這個事兒當成工作,服務好后面的服務對象,久而久之就沒什么可怕的了。關鍵是得尊重逝者、尊重家屬。”
在他看來,尊重的前提,就是得把服務做好。“車隊代表著東郊的門面。家屬選擇東郊殯儀館,第一個面對面接觸的就是司機,司機服務的好壞,直接影響家屬對東郊殯儀館、對我們這個行業(yè)的印象。讓家屬產生信任感,首先得靠司機的言談舉止、行為規(guī)范。”
“擱以前,我們這行叫‘杠業(yè)’,下九流,別人最看不起。”不同于剛入行的90后、00后,因為從業(yè)時間長,王善春見識過以前殯葬人的“亂象”:“放幾十年前,這一行的要求確實不高,老師傅一套西服穿幾十年,整天胡子拉碴不收拾,有的頭天晚上還喝大酒,上班帶著酒氣,臟話不離嘴,這樣的形象,家屬能不對你有意見嗎?”說到過去,他不由得提高了語氣聲調,顯得有些“痛心疾首”。
王善春常跟徒弟們說,長相是父母給的,但形象氣質是自己后天練出來的,當自己的言談舉止規(guī)范了、儀容儀表收拾好了,服務到位了,素質提高了,社會就會認可你、尊重你。“首先自己得爭氣,自己先得看得起自己,別人才能看得起你。”
大多數(shù)家屬都很好溝通,但難免有個別人對他們的工作不甚理解,“覺得我們干殯葬的,犯忌諱,有的直接在背后指指點點,管我們叫‘拉死人的’。但我們保持不卑不亢,細致服務,設身處地為家屬著想,就不容易‘挨批’”。
或許是職業(yè)原因,王善春總有意地管理自己的表情,看起來不茍言笑。但因為骨子里的真誠,這些年,他沒少結交朋友,經商的,在機關單位上班的,來自各行各業(yè),沒人會因為他從事的工作而對他另眼相待。王善春說,人遲早都會接觸到這一行,但很多人因為缺乏相應的知識而走了不少冤枉路、花了很多冤枉錢。身邊人遇到問題了就會給他打電話,他總是和盤托出,給人指路子、說經驗。
“總得有人做這些,每個行業(yè)都不容易。希望我們這一代人的努力,能夠慢慢擦掉蒙在這個行業(yè)上的‘灰色濾鏡’。正所謂久久為功,我想用自己的行動,給殯葬人‘正名’。”王善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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