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呀挖》：一個被允許當眾外放的 A片代餐

一言以蔽之：男人行動，女人表現(xiàn)。男人注視女人。女人看自己被男人注視——約翰·伯格《觀看的方式》

我所分析的是抖音黃老師版本的《挖呀挖》。她錄制上傳了兩個版本。

一個是1分47秒，600多萬播放量版本（簡稱版本1），前半截獨唱，后半截戴上手玲領(lǐng)唱。

(資料圖片僅供參考)

一個是44秒，近500萬播放量獨唱純享版（簡稱版本2）。播放量統(tǒng)計截止到 62023年5月15日。

我無從客觀分析，為什么版本2比版本1少了100多萬播放量。只從感受來說，版本2中黃老師幾次望向鏡頭，檢查自己在鏡頭前表演的不夠沉浸狀態(tài)，要負主要責任。

版本2中的黃老師，直接向觀眾泄露了“我在和你們一起欣賞我的表演”的內(nèi)心想法。我們（這里限定為男性觀眾）并不歡迎這種共犯式的男性化的自我審視姿態(tài)，這打斷了我們充分凝視的興致。事實上還有不易察覺的對男性凝視女性傳統(tǒng)的挑戰(zhàn)。

一個理想的黃老師形象，應(yīng)該看上去完全沒有把自己當作一種景觀的意識。

這一點版本1顯然做得好很多。不管是獨唱還是領(lǐng)唱，她都克制住了查看鏡頭的沖動，讓我們在她媲美大冰黃金左臉的右臉上看到一種夢幻般的靈動神情。明眸皓齒，顧盼生姿。

這樣一副生動的特寫的女性面孔，此時唱起旋律簡單而詞句令人浮想聯(lián)翩的挖呀挖——

色情的意味由此產(chǎn)生。一種喬治·巴塔耶核心哲學(xué)概念意義上的“色情”。

因而在這里，一個即便加以解釋也無法消除的誤解和冒犯便是，這種色情的評價，既不是針對黃老師和這首兒歌，也不是針對觀看甚至沉迷這則短視頻的觀眾（主要是男性）。

也就是說，這里沒有色情產(chǎn)品，也沒有色情狂觀眾。有的是只能以色情命名的隱秘的內(nèi)在體驗。

色情產(chǎn)生于禁忌。

在黃老師版本1的熱門評論中，有一條點贊達到40多萬的評論內(nèi)容是：我老公已經(jīng)重復(fù)挖了一上午了。這條評論下有200多條回復(fù)。這連同其他散見的記錄丈夫觀看行為的評論，共同構(gòu)建了一個“觀看挖呀挖的丈夫們”形象。

挖呀挖世界里的丈夫，神態(tài)各異。

他們有的只是突然從雕塑般的雙手握持手機的打游戲狀態(tài)解除封印，手機掂在一只手里，不以為意地看著，臉上的表情并不熱衷；

有的在打掃完家庭衛(wèi)生后，將自己關(guān)進陽臺，煙屁股咬在口中，圍裙尚未解下，便慈眉善目地觀看起來，眉頭甚至?xí)晕Q上一擰；

有的像是晨昏禱告從不缺席的狂熱基督徒，早十遍晚十遍，在每一個希望渺茫的清晨和絕望卷土重來的夜晚，在挖呀挖的花園里做一個放棄思考的體力勞動者；

有的似乎從一遍一遍教咿呀學(xué)語的幼兒唱歌或羞恥感爆表的伴舞中，品嘗到無窮童年樂趣或為人父的成就感。面對家人的打趣和驚奇，只有一句回敬：憐子如何不丈夫！

在妻子或伴侶的灼灼注視下，有的只是那么無所事事的重復(fù)地刷著，心地坦然，表情純潔。在刷到第十五遍或第三天后，他們終于迎來妻子或伴侶發(fā)自內(nèi)心的贊嘆：她們初識時的那個大男孩回來了。

而只有這些觀看視頻的丈夫們明白，他們是在默默享受一種眾目睽睽之下看A片一樣的快感而不被察覺和指責。

這種公開和隱私的交融，在黃老師的挖呀挖中實現(xiàn)了。正如色情是性愉悅和禁忌難分難解的結(jié)合。

我們無需過多分析黃老師令人充滿性幻想的明媚形象和鏡頭前表演。對于意淫和臆想能力出眾的男性觀眾來說，從小小到特別大的歌詞演繹邏輯如何呼應(yīng)性器官和性行為，也不必多說。

這里我只需提出一點，那就是整首歌詞中沒有提到但存在感強烈的一個意象：挖的工具——

這只能是鏟子或鋤頭等銳利的凸出的一類工具。這都是再典型不過的男性生殖器象征。弗洛伊德在解釋夢的象征作用時，就提到一系列象征男女生殖器的意象。其中具體說到的有，男性生殖器的象征意象有犁等工具。而房間、鞋子或花園等則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征。

在黃老師爆紅后的一場直播中，她在兩位觀眾的榜一大哥嘉年華廝殺中，感動落淚，唱起感謝送禮物的定制版挖呀挖。直播間的評論因閱后即焚的流動性而肆無忌憚。其中一條評論說，來馬來西亞找我挖，或者我回去找你一起挖——這些男性觀眾對“挖”所包含的性暗示心領(lǐng)神會，頻繁使用。

因而這也就不難解釋，為什么我們以“挖呀挖”來指代這首兒歌，要比它的正式歌名《花園種花》更通行和直接。

這種對于一首兒歌的弗洛伊德式的性心理詮釋，顯然要被認為是有傷風(fēng)化和簡直變態(tài)。但只要我們聽過一耳朵弗洛伊德學(xué)說便不會那么大驚小怪：把性沖動追溯到兒童，是弗洛伊德的偉大之處。

而對兒童和成年界限有意無意的逾越，正是色情的一種表現(xiàn)。如前所說，色情產(chǎn)生于禁忌。它從對主流文化各種疆界的不斷逾越中獲得愉悅。在黃老師直播中，爭發(fā)“黃老師，三百個月的寶寶收不收”等彈幕，便是這一層微妙心理的揭示。

這是男性觀眾從觀看黃老師挖呀挖視頻中得到的秘而不宣的快樂。

當然，說到這里，或者還沒說到這里，早有好幾條魯迅那著名的“從白胳膊聯(lián)想到性交”的意淫理論大棒，黑中埋伏著。

我想說明的一點是，我們不是魯迅發(fā)此議論的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我們對于直白的性的觀看，從未如此便利。無需聯(lián)想，要看白胳膊有白胳膊，要看性交有性交。

黑絲漏乳擦邊球，因取之不盡越看越?jīng)]勁。千姿百態(tài)打直球，因唾手可得而索然無味。

色情制品的非法性所構(gòu)成的障礙被翻墻逾越后，它們所攜帶的禁忌成分便越發(fā)稀薄，色情意味也開始減少。

而挖呀挖作為一首天真無邪的兒歌所暗含的對于性聯(lián)想的禁忌，卻異軍突起，喚醒男性觀眾和其中的丈夫們沉寂已久的色情體驗。

這本質(zhì)上是一個文化上的性道德社會，所必然帶來的現(xiàn)代精神疾病。弗洛伊德一再重申這樣的觀點：

如果我們將語焉不詳?shù)摹敖箲]”放在一邊，只看精神疾病的具體表現(xiàn)，就不難發(fā)現(xiàn)文化所強加給人們的文化性道德，實際上抑制了文化人群（或文化階層）的性生活，這也是文化所給人類帶來的最大損害。

所謂文化上的性道德，是指要求我們把性沖動轉(zhuǎn)化到富有成效的文化活動中的一種性倫理。換句話說，如果不是為了繁衍后代的性行為，就是不道德的，被禁忌的。

在這一點上的共識，并不難達成：

在情趣用品店開遍窮街陋巷，色情消費品充斥互聯(lián)網(wǎng)的今天，文化上的性道德不是放松要求，而是不斷加強。

為此，我們的生活變得殫精竭慮。弗洛伊德大量引述了W.埃爾伯的話，來描述我們忙碌不堪也焦慮不堪的生活：

生存競爭對個體能力的要求越來越高，唯有全力以赴，才能覓得一線生機。同時，個體對生活質(zhì)量的要求有了全方位的提升，一股前所未聞的奢靡之風(fēng)正在四處蔓延，越來越多的人正在喪失宗教信仰，乖戾之氣、貪婪之風(fēng)也正在人群中盛行開來。

各式各樣的交往不勝枚舉，遍布全球的通信網(wǎng)絡(luò)和電話線徹底改變了商業(yè)和交通的方式：一切都變得更為匆忙，夜晚被用于差旅，白天被用于談判，哪怕是所謂的‘休養(yǎng)之行’，也能將一個人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折磨得疲憊不堪。

與從前相比，大型的政治、工業(yè)和金融危機正在更為廣泛的人群中引起不安。人們越來越普遍地參與到政治生活之中：政治、宗教和社會爭端，政黨爭執(zhí)，選戰(zhàn)以及無休止的朋黨之爭使人頭腦發(fā)熱，精神越來越焦躁，也剝奪了原本用作休息、睡眠和靜養(yǎng)的時間。

這直接導(dǎo)致的后果是，禁欲。這是一種主動和被動共謀的結(jié)果。

那些坐在家中或躺在駕駛座反復(fù)刷著挖呀挖視頻，時不時露出一絲耐人尋味的微笑的丈夫們，大部分都是禁欲主義者。

他們的性沖動在不得喘息的世俗奔忙中消耗殆盡。僅剩的一點殘余，他們無力重整兵馬去過夫妻的性生活，在色情制品的刺激下手淫也意思不大——

他們尚需保存一份性沖動，以赴新的一天。

如此下來，沒有人意識到（包括丈夫們自身），禁欲已經(jīng)帶來了嚴重的傷害：

克制性沖動就產(chǎn)生了替代現(xiàn)象，就是我們所說的精神焦躁，或是精神病——由此看來，精神病患者就是一群違心地去適應(yīng)了文化要求的影響，痛苦地壓制了內(nèi)心的欲望，竭盡全力地為文化的形成添磚加瓦的人，他們?yōu)榇藲椌邞]，因此時不時地會顯露出病態(tài)。

這群病態(tài)的禁欲的丈夫們，抱著手機刷著抖音里挖呀挖視頻的場景，又和我們社會最底層的群體形象重合——

盡管有錢人也刷抖音，也會從黃老師的挖呀挖中體驗色情的禁忌感，但這種舉動總是讓我們關(guān)聯(lián)到底層人。

文化也有階級性。美國文化批評家勞拉·吉普妮斯說：

我們可以想像文化是一套階級體系， “頂層”是由精選的、昂貴的、大規(guī)模的文化形式組成，像是歌劇、嚴肅戲劇、藝廊展覽、 古典音樂、交響樂、現(xiàn)代主義文學(xué)等等；

往下一層就是藝術(shù)電影和歐洲電影；再下一層就是公共電視、百老匯歌劇、和其他中階的娛樂。

如果繼續(xù)往下，經(jīng)過通俗文化的青少年電影、肥皂劇、 主題游樂園、八卦電視節(jié)目、八卦周刊報紙、藝人仿制畫等等， 色情就在這個階層的最底階，是文化底層的最底層。只要評論家需要一個可見的文化符號來測量社會的道德墮落程度，色情就永遠待命，作為文化最低點的代表。

于是，我們這個時代處于文化階級最底層的丈夫們，在挖呀挖視頻中享受一絲逾越禁忌的不被道德審判的色情體驗，浮現(xiàn)一陣輕松，以面對緩緩落下的悲劇。

主要參考材料：

《情色論》 作者: 喬治?巴代伊 Georges Bataille 譯者: 賴守正

《色情無價：認真看待色情》 作者: 甯應(yīng)斌 / 何春蕤

《性學(xué)三論》 作者: (奧)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譯者: 徐胤

《觀看的方式》 作者: 約翰．伯格(John Berger) 譯者: 吳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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