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9日以來的一周,足以載入全球金融史的“黑色一星期”:多國股市狂瀉觸發(fā)熔斷、包括黃金在內的多個貴金屬品種潰不成軍……
這一切的起點,始于9日凌晨:布倫特原油期貨開盤下跌31%,主力合約跌至31.02美元/桶的三年低位;WTI原油期貨開盤下跌30%,一路跌破30美元關口至27.35美元。單日跌幅為30年來最高,盤中跌幅為歷史之最。
盡管在隨后的一周,油價逐步震蕩回升,但布油和WTI的當周仍分別跌去25%和20%,創(chuàng)下2008年以來的新紀錄。即便油價在3月13日出現(xiàn)了3%左右的回升,但仍然難改大勢。
這件事情的開端,看似是一場長達7小時的談判,全球兩大產油國在會上“反目成仇”。但在它的后面,是錯綜復雜的中東地緣政治,產油大國的進退攻守,以及美國揮之不去的魅影。
流產的減產協(xié)議
3月6日,歐佩克和非歐佩克部長級會議在維也納舉行,將決定是否深化減產150萬桶/日直至今年6月,其中歐佩克國家承擔100萬桶/日,非歐佩克承擔50萬桶/日。
會議之前,歐佩克表示新冠病毒對市場需求的影響巨大,導致目前國際市場原油供給過剩,進一步減產至今年第三季度是最好的選擇。但最終的結果,卻是俄羅斯拒絕減產協(xié)議,各國從4月份開始將不受限制地生產和銷售原油。
俄羅斯拒絕協(xié)議的邏輯相當簡單:深化減產對于現(xiàn)狀來說無濟于事。
自從今年新冠疫情持續(xù)發(fā)酵以來,全球原油需求的年度預期一降再降:歐佩克三月發(fā)布的月度運行報告中,將2020年全球原油需求增速預期大幅下調92萬桶/日至6萬桶/日,下調幅度接近90%。
而在召開會議之前,沙俄雙方實際上已經達成了初步的合作意向,那就是深化減產60萬桶/日至今年6月份。今年3月1日,在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與政府經濟部門、央行及石油公司緊急會議上,俄能源部長稱,正在評估此前和沙特提出的60萬桶/日的減產協(xié)議,但是他得出結論,此次油價下跌是由于新冠病毒引發(fā)的需求大幅萎縮,即便供給側減產對于現(xiàn)狀來說也無濟于事。
但是,沙特卻步步緊逼將原本協(xié)商的60萬桶/日提升至100萬桶/日,會議當天甚至提出了150萬桶/日的提議,俄羅斯本就不高的減產積極性,在和沙特的談判中被徹底磨光,導致了最終的減產流產。
歐佩克衰減的控制力
實際上,自從歐佩克成立近60年來,其最重要武器,就是通過增減產的方式控制原油市場:增產降低油價,打擊新興非歐佩克產油國和化石能源替代產業(yè);減產提高油價,保護本國原油資源的同時保證財政收入。
坐擁全球最廉價也是最豐富的石油資源,沙特領導下的歐佩克,在增減產的游戲里進退自如,無往不利。
2014年,崛起的美國頁巖油讓沙特感受到了危機,于是掀起了一輪瘋狂的增產活動以打擊頁巖油產業(yè);這一行動也順便打擊了沙特在原油市場上最大的競爭對手——俄羅斯,盧布在當年徹底崩盤,俄羅斯進入了至暗時刻,迫使本就遭受制裁的俄羅斯加速了轉向亞洲的戰(zhàn)略,中俄之間長期以來難產的各項能源協(xié)議在此期間接連落實,雙方關系進入了“蜜月期”。
風頭正勁的歐佩克沒有想到,這次增產帶來了難以承受的后果,本就處于供大于求的市場,國際油價從2014年高點150余美元/桶一路狂瀉至2016年1月28美元/桶,所有產油國都蒙受了巨大的損失。
2016年底,迫于財政和外交壓力的沙特與俄羅斯握手言和,歐佩克和非歐佩克達成了170萬桶/日的減產協(xié)議,揭開了本輪減產的序幕。從實施效果看,這毫無疑問是雙方最為成功的一次合作,減產聯(lián)盟也成為全球石油市場最重要的影響力量:國際油價在2017、2018、2019年的均價分別上漲至54.74、71.69和64.16美元/桶。
但在國際油價的持續(xù)回暖中,沙特一直承擔了最多的減產配額,是最大的犧牲者,可油價回升的最大受益者,卻是得到了中國大規(guī)模原油進口支撐的俄羅斯,和肆意擴張頁巖油產能的美國,此消彼長之下,沙特(歐佩克)與俄羅斯、美國之間的產量差距被抹平。
在實力對比的變化之下,甚至歐佩克成員國之間也產生了不可彌合的矛盾,卡塔爾、厄瓜多爾接連退出這一組織;被美國制裁的伊朗、委內瑞拉屢屢與沙特在減產方面產生分歧,歐佩克對于國際原油市場,已經失去了往日的控制力。
最終,三方勢力的角逐過程中,沒有俄羅斯參與的減產協(xié)議,也注定是無果而終。
俄羅斯的如意算盤
可以說,俄羅斯在這一輪會談開始,就已經將自己立于不敗之地。
時間回溯至2014年,被沙特肆意增產而嚴重打擊的俄羅斯,開始尋求與中國的合作,中俄之間的能源合作陡然加速:2014年開始一直到2018年,俄羅斯超越沙特,成為中國原油進口的第一大國。
在抓住了中國這個連續(xù)數(shù)年原油進口量保持兩位數(shù)增幅的大客戶,再加上俄羅斯為了擺脫對石油依賴的各種努力,大力發(fā)展農業(yè)、機械制造等基礎產業(yè),讓俄羅斯最終擁有了在原油市場上進退自如的底氣。
從結果來看,石油出口在俄羅斯經濟中的占比,從2014年的70%大幅下降至2019年的50%,而歐佩克國家則均在80%以上。過去三年,俄羅斯對減產協(xié)議一直保持平均62%的執(zhí)行率,名義上減產實際上增產,其能源出口量也從2016年的2.53億噸增至2018年的2.68億噸。
這讓俄羅斯擁有了更加充裕的財政盈余和外匯儲備,當前可動用的國家財富基金高到1500億美元,積累外匯儲備更是高到5630億美元,俄能源部長諾瓦克就表示,即便油價在25-30美元/桶,也能維持其宏觀經濟保持長期穩(wěn)定。
同時,和沙特相比,俄羅斯的處境也是好了不少,據(jù)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統(tǒng)計,2019年沙特的財政赤字為-476億美元,為連續(xù)第六年出現(xiàn)財政赤字;俄羅斯財政盈余153億美元,為第二年實現(xiàn)財政盈余;財政預算平衡油價僅為42美元/桶,比沙特整整低了40美元/桶。
在這種情況下,俄羅斯和沙特的分道揚鑣是必然的:在俄方的如意算盤里,保持50-60美元/桶的油價是其政策首選,即便需求因新冠疫情降低也沒必要減產;就算出現(xiàn)了價格戰(zhàn)這樣的最壞情況,也有充分的資金和政策空間閃轉騰挪。
同時,在俄羅斯的謀劃中,美國頁巖油一直是一個需要打壓的對象,擺出強硬的姿態(tài)退出減產協(xié)議引發(fā)價格戰(zhàn),還能借勢打擊美國頁巖油,在未來可能的和沙特甚至美國的談判中,增加自己的籌碼。
美國頁巖油異軍突起
美國的頁巖油氣開采背景最早可追溯至上個世紀,隨著水平井和壓裂技術的不斷成熟,自2010年開始頁巖油氣的開采進入規(guī)模化階段,產量快速提升,直到2014年沙特掀起的增產運動。
2014年至2016年,原油大幅下跌的背景下,頁巖油的勘探開發(fā)一度跌至低谷;但隨著2016年減產之后,國際油價不斷攀升,背靠美國極其寬松的金融市場,靠著股市、債市和銀行的“輸血”,美國頁巖油達到了超過1200萬桶/日的歷史生產水平;2020年,其頁巖油的預期產量更是超過了1300萬桶/日。
美國在能源市場的角色轉變,是在特朗普當選之后。
2016年后,“美國能源獨立戰(zhàn)略”成為其能源政策上的重點。美國退出巴黎協(xié)定并徹底放開國內的石油生產,石油開采活動再也沒有任何政策阻礙,大規(guī)模的熱錢進入這一行業(yè)。
但是,頁巖油氣的生產模式和常規(guī)油氣田有較大區(qū)別。其產量的遞減率非常高,也就意味著必須不斷打井,才能獲得產量的正增長,才能獲得融資抑或償還債務。
同時,在這一行業(yè)中,占據(jù)絕大多數(shù)的并非油氣巨頭,而是大量的中小規(guī)模企業(yè),企業(yè)實力和危機的抵御能力明顯不足;爆發(fā)式的發(fā)展帶來的不僅是規(guī)模的提升,還有天量的債務,僅未來三年到期的債務,就有1530億美元之巨。
據(jù)統(tǒng)計,美國主要的44家頁巖油公司在過去三年中,很長一段時間內的現(xiàn)金流為負,再加上開采成本普遍在40-50美元/桶的情況下,30美元/桶的油價足以讓一大批中小規(guī)模公司面臨破產的困境。
這讓特朗普感受到了危機,捍衛(wèi)美國石油和頁巖產業(yè)對于他2020年競選連任至關重要,因為石油行業(yè)是德克薩斯州的主要產業(yè)和雇主之一,而德克薩斯州是美國人口第二大州,在總統(tǒng)大選中對于特朗普連任的作用舉足輕重。
可以肯定的是,特朗普一定會采取一些行動保護頁巖油產業(yè),但究竟采取何種方式,將會達到哪些效果,依然是目前待解的疑云。
沙特由守轉攻
從“兄終弟及”到“子承父業(yè)”,沙特改變的不僅是權力更迭上的秩序,這個在石油歷史上舉足輕重的大國正在重塑他們的強硬格局。
長達三年的連續(xù)減產期間,沙特實際上采取的更多是防守策略:主動承擔了更多的減產份額,三年期間的平均減產率高達146%,這導致市場份額拱手讓給俄羅斯,還讓美國頁巖油得有了喘息之機。
在沙特王子阿卜杜勒·阿齊茲擔任石油部長后,他決定重新樹立沙特在石油領域的權威。阿卜杜勒王子更注重公平地分擔責任,強調各成員國要更嚴格地遵守減產協(xié)議。也是因此,在這次減產協(xié)議的會議過程中,咄咄逼人步步抬價向俄羅斯施加更大的壓力,不再容忍后者在減產過程中,表面一套實際一套的虛假游戲。
也因此,就在減產協(xié)議宣布流產后不到24個小時,沙特的國有石油公司沙特阿美就宣布了規(guī)模宏大的降價促銷和產量擴張計劃,大幅度削減其出口向亞太、歐洲和美國的原油價格,并承諾在4月份將產能擴張至1300萬桶/日,再度沖擊全球原油生產第一國。
這背后代表著沙特在石油市場上采取的根本策略的轉變,從“低產量*高價格”轉向“高產量*低價格”;短時間推出降價和增產計劃,并擺出強硬態(tài)度拒絕再度協(xié)商的姿態(tài),也讓外界很難相信減產協(xié)議的流產是一個“意外”,更像是沙特預謀已久的一場豪賭。
而沙特參與這場賭局的底氣,來自于豐富的儲量和極低的開采成本。
據(jù)沙特阿美招股說明書,2018年,公司平均開采成本和上游資本支出分別為2.8美元/桶、4.7美元/桶,兩者之和也僅7.5美元/桶。這種優(yōu)勢是俄羅斯和美國不具備的,依據(jù)公開數(shù)據(jù)俄羅斯的石油開采全成本約25美元/桶,遠高于沙特。
沙特阿美招股書中也披露,截至2018年底,沙特阿美擁有資源儲量為2569億桶油當量;其中探明液體儲量2268億桶油當量。沙特阿美的現(xiàn)有富余產能已有230萬桶/日,且根據(jù)其表態(tài),其富余產能可提升至330萬桶/日;而根據(jù)俄羅斯的表態(tài),其富余產能僅有約50萬桶/日,這也意味著一旦價格戰(zhàn)正式開打,沙特能在短時間內向客戶提供應有盡有的低價石油。
沙特過去奉行的策略已經被證明是失敗,新策略指導下的原油價格戰(zhàn)能否讓最終得以和解的關鍵,握在了沙特王儲,穆罕默德·本·薩勒曼(小薩勒曼)的手中。
小薩勒曼的“權游”
小薩勒曼是現(xiàn)任沙特國王薩勒曼·本·阿卜杜勒阿齊茲的兒子,今年年僅35歲,2017年6月,老薩勒曼終結了沙特建國以來堅持的“兄終弟及”的繼承制度,罷黜前任王儲納伊夫,改由“父死子繼”,冊封小薩勒曼為王儲。
在世人眼中,他的作風強硬,性格“沖動”且“任性”。
上任伊始,他的雷霆手腕就震驚了世界:2017年11月4日,有11名王子,38名現(xiàn)任或前任沙特大臣被“請到”了沙特的一個五星級酒店,其中包括素有中東首富之稱的阿勒瓦利德王子。這次行動波及數(shù)百名王室和沙特顯貴,最后是“交錢走人”。
今年3月6日,小薩勒曼動用皇家衛(wèi)隊以又以迅雷之勢逮捕了其親叔叔艾哈邁德親王、堂兄弟納伊夫親王(前王儲)、納瓦夫親王這三位王室權貴及其追隨者,這被認為是為他的登基掃除障礙之舉。
經濟方面,小薩勒曼于2017年推出了規(guī)模宏大的“2030愿景”計劃,希望重塑沙特阿拉伯的經濟體系,減少對石油產業(yè)的依賴,為沙特確立“阿拉伯與伊斯蘭世界的心臟、全球性投資強國、亞歐非的樞紐”三大愿景目標。為了實現(xiàn)這一目標,沙特必須通過石油來獲得大量的資金支持。
“雷霆手腕”也從政治延伸到了石油:任命阿卜杜勒·阿齊茲王子擔任石油部長,打破了沙特王室外成員擔任石油部長的傳統(tǒng),也一改前任部長法利赫的風格,通過大幅削減價格搶占市場份額;一反常態(tài)對特朗普停止價格戰(zhàn)的要求置若罔聞,并強硬表示和俄羅斯之間沒有和解的可能。
價格戰(zhàn)的大棒揮向俄羅斯、美國甚至伊朗的同時,也傷害了包括自己在內的全部產油國。
盡管自2016年以來,沙特大幅延長石油產業(yè)鏈、增加煉化、新能源等方面的投資,但是,嚴重依賴原油出口的基本面沒有變化,國內財政赤字已連續(xù)六年,去年為-476億美元;此外,沙特阿美上市籌劃了三年之多,不僅沒有在國外找到合適的上市地點,即便在本國發(fā)行之后,股價也是一路下跌,在這一周跌破了發(fā)行價。
強硬的措施也讓歐佩克內部,那些對石油出口依賴度高的中小國家叫苦不迭。尼日利亞能源部長無奈表示,價格戰(zhàn)對本國原油出口傷害極大,3-4月70%的原油沒有找到買家;伊拉克能源部人士則表示,在當前供大于求的狀態(tài)下,增產只會導致油價步步走低,打擊所有產油國,并嚴重傷害全球經濟。
但截至目前,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雙方會在短時間內達成什么協(xié)議,圍繞沙特、俄羅斯和美國三方的賭局,薩勒曼手中能夠撬動另外兩家的籌碼,也只有價格戰(zhà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