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整理收納師三年來,櫟米逐漸對“亂”見怪不怪。在浦江兩岸,她穿梭于一個又一個凌亂無序的家,診斷出它們的“亂”因。
“物品和空間的背后是人”,整理過兩百多個家庭后,櫟米越發(fā)肯定這一點。家中空間和物品的呈現(xiàn)狀態(tài)就像一個大型沙盤游戲,映射著身處其中的人的心理狀況及家庭關系。
這種發(fā)現(xiàn)也讓櫟米意識到,整理收納師并不是萬能的,她治得了空間,卻治不了人。
“東西太多了”
櫟米通過陳小姐好友申請的那天,是去年上海降溫后的第一天,深冬將至。
陳小姐發(fā)來一句“你好”,便單刀直入,“我們家有點亂”“東西太多了”“我要全屋整理收納”“請問如何收費”。
她同時發(fā)來了家里的照片,照片里衣服在床頭柜上堆了小半米高,也淹沒了客廳和臥室的所有沙發(fā)和凳子;90平方米的住宅不算狹小,但地上壘著大包小包的物品,只勉強留出了一人寬的走道;至于這些包里裝了什么,陳小姐也說不太清楚,她只知道自己家急需整理,約櫟米第二天就上門。
櫟米解釋,整理收納師沒法說整理就整理,她得先對陳小姐家做個“診斷”,知道問題出在哪兒,做出整理方案之后才能上門整理。一切順利的話,需要五六天時間。
陳小姐理不出頭緒的整理難題,是櫟米這三年來的常規(guī)題。
自2018年成為全職的整理收納師至今,她走進過兩百多個凌亂的家,包括陳小姐家在內,囤積情況嚴重的不在少數(shù)。她見過有人為5歲的女兒買了400多件小裙子,有人家里藏了上萬個塑料袋,有人衣帽間里一半的衣服都還沒來得及拆吊牌,有人以為家里一切都是剛需,卻也理出了三百公斤的閑置物品。
“如果不整理,囤積就會導致亂。”像陳小姐家這樣,連下腳地方都難找的情況,櫟米見得多了。有時來咨詢的客戶問,“我的家是不是亂得沒救了?”她就誠心地寬慰道,“更亂的我們也接觸過。”
至于哪家是最亂的,櫟米也說不上來,亂到一定程度后,便難以比較了。至于怎樣才算“亂到一定程度”,櫟米常通過觀察地上是否出現(xiàn)日用品來判斷,“如果食物和干凈衣服都往地上放,我們就要 ‘提防’一下了。”
在遇到陳小姐的幾個月前,她曾用兩天兩夜極速整理過一位囤積癖女孩艾瑪?shù)募?。在上海長寧房價每平米七八萬元的地段,艾瑪把房子住成了倉庫,但凡有一點空間,都拿去放自己鐘愛的書、酒和衣服,她說書和酒“以后是要留給下一代的”,“如果沒有錢還能賣掉”,囤積讓她“感到安全”。
這在櫟米的見聞里不算稀奇,“大家普遍是這樣,內心始終認為自己 ‘不夠’。”
其實艾瑪也不是沒整理過,但東西就是“越理越多”,越理越煩。一個人煩也就罷了,她和同住的媽媽一起煩。她倆在櫟米上門整理的第一天,便當著櫟米的面旁若無人地開吵,話里話外都離不開家里這些“東西”,或是什么東西又找不著了,誰又亂丟東西了,或是誰又多買了什么東西,家里哪兒又塞不下了。
而這些爭吵卻從來無法緩解家里東西越來越多、越來越亂的趨勢。
如果時間往回倒三年,那時櫟米初涉整理收納行業(yè),還沒真切地理解為什么家里會越來越亂,但隨著整理經驗增長,她逐漸意識到“亂”本身便是一個惡性循環(huán)。
“為什么家里東西這么多、這么亂還要繼續(xù)買?因為她需要。為什么需要?因為她找不著以前的東西。為什么找不著?因為東西太多、太亂。”
當“亂”這個雪球越滾越大,到無法忽視而又無法化解的時候,便是櫟米接到求助的時候。
“亂因”與“處方”
身處混亂之中的人往往燈下黑,好多客戶聯(lián)系上櫟米時,只一味地重復“我家很亂”“我受不了了”,卻說不清楚具體是怎么個亂法、為什么亂。陳小姐就是如此。
因此,“診斷”是整理收納師在整理前的必經步驟。客戶家庭空間的大小和分布、物品的數(shù)量和種類、既有收納體的長寬高、家庭成員的生活習慣和收納需求等等,都是櫟米需要考慮的。
診斷完成,櫟米會給客戶交出一份方案——一份給家庭的“處方”,說明家里的各個空間都存在什么問題,應該如何對癥下藥地解決。
比如,如果地面囤積現(xiàn)象嚴重,要對應增加雜物柜或雜物架,利用垂直空間;如果衣櫥懸掛區(qū)域不足,則要改造衣櫥的布局,將層板區(qū)域也改造為懸掛區(qū)域,并定制新的懸掛桿。
方案也包括預計的整理天數(shù),每天的整理內容,整理師的數(shù)量,新增的收納品等等。
常有客戶打電話來,說今天搬家,問櫟米能否一兩個小時后到場整理,她一概拒絕。“換成是家政服務人員的話,或許會接這個單”,但整理收納師“做的相對復雜一些”,如果沒有完整的診斷和方案,就做不了“全局的整理收納”。
單從技術層面來說,診斷和出方案是最難的。櫟米還記得,她在陳小姐家花的診斷時間足有兩個小時,因為那天是工作日,陳小姐的媽媽獨自接待了她。
陳媽媽是一個“典型的上海阿姨”,60歲左右,很堅持自己的審美,很有主見,也很有“腔調”,見到櫟米的第一句話便是,“你們是怎么收費的?”
陳小姐對此早做過交代,讓櫟米“說很便宜就是了”;櫟米對于這樣的“隱瞞”也習以為常。
櫟米所在工作室的全屋整理價格是200元每平方米,整理衣柜等柜體的話,則是按長度收費,每米990元,即便在上海這樣的大城市,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
“別跟我老公說”“別跟我媽媽說”“就說收費很低”都是常有的事。最極端的一次,一個男客戶瞞著女朋友找櫟米整理她的化妝品,直到整理完畢櫟米也沒見到他的女朋友。
但對陳媽媽來說,再少的錢,只要花在整理上就是“好大一筆錢”。她十句話有八句在強調,“我很會整理的,如果不是腰閃了,我其實不需要你們。”剩下兩句是,“你們整理的時候,一定要聽我的。”
櫟米做整理收納師,最怕“有主見”的人。一些并不專業(yè)但強勢的要求,可能會打斷計劃好的整理流程;一些對家里情況的錯誤認識,還可能讓整理收納師“誤診”。
談到家里為什么亂,陳小姐和陳媽媽都說,是因為寶寶剛出生,多添了許多東西。聽起來正像是櫟米接觸最多的常規(guī)客戶類型。診斷時陳小姐不在,陳媽媽再補充道,“我自己東西特別少,全都是小家伙和我女兒的東西。”
但櫟米診斷發(fā)現(xiàn),寶寶在吃奶還不會說話,家里東西最多的,其實是陳小姐和她的媽媽,只是人總對自己的亂閉一只眼。她們的東西遠比寶寶要多,像客廳這樣的公共空間張揚地堆積著她們的私人物品,外套、化妝品、烘焙工具、瑜伽墊、雜糧零食,不論界限。
如果不是陳小姐說家里還住著她老公,櫟米或許不會注意到那攏共兩小盒抽屜的物品和五六件襯衫還代表著另一個人的存在。一個人在家里安靜與否,他的物品會幫他回答。
做整理師幾年,櫟米習慣了在整理過程中順帶觀察出家庭關系:誰的東西最多,誰在家里最受關注;誰把自己的東西放到別人的空間里,誰就可能有控制心態(tài)。家庭的關系結構于是在物品歸置里顯出輪廓,“家里非常亂的客戶,往往在親子關系或夫妻關系上也會存在問題。”
廣州的整理收納師一如也有相似的體驗,在她看來,家就像是一個大型的沙盤游戲。按照心理學的說法,人在沙盤中用房子、樹等模具擺出的場景,象征著自己的心理狀況。類似地,家里放什么東西、東西怎么放,也是我們內心的投射,空間一亂,心緒也亂,物品糾纏,關系也糾纏。
因此,櫟米對陳小姐尋求整理收納服務的急迫,以及發(fā)生在艾瑪家的爭吵,多了一層理解。
“破而后立”
上門整理的日子,櫟米和同事們會在早上10點到達客戶家里。她拎一個小型的登機箱,裝上一次性的口罩、手套、垃圾袋、酒精噴壺、卷尺、紙筆等必備品,也裝上拖鞋和工作室的T恤——這是到了顧客家就要換上的。
對櫟米和同事們來說,衣櫥這類小空間的整理,最短一天就可以搞定,但如果是全屋整理,可能要費去從早到晚的五六天。
全屋整理總是一場硬仗,畢竟是一個沉重遲鈍的家在等著“破而后立”。
如果整理花去6天時間,那么“破”會占據(jù)4天,這意味著將家的每一個角落都打開、每一個褶皺都扯平,把所有空間同時清出來,把所有物品分類呈現(xiàn)在客戶眼前,以做篩選。最后2天才是“立”,將留下的物品收納進重新規(guī)劃好的空間里,把“打碎”的家重組起來。
作為主整理師,櫟米在過程中要擔起“大腦”的職責,實時給所有整理師分配任務,也需要隨時應對客戶的需求調整。一天工作下來,“身體累是必須的,但腦子更累”;然而,這種累和上一份工作的累還不太一樣。
不同于很多原本就長于整理的收納師,櫟米此前并不擅長整理。在成為整理收納師之前,櫟米在上海的一家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做售前崗位,她現(xiàn)在還能回想起當時的精神壓力,“下班后一看到家里亂就開始暴躁”。這也是她接觸整理收納的原因,“在北上廣深這樣的大城市里,大家都夠忙夠累了,能整理好家的話,起碼下班后的心情可以好起來”。
相比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的售前崗位,整理收納師類似“項目制”,“每個客戶的情況都不一樣”,住的不一樣,物品不一樣,故事也不一樣。
在篩選物品的環(huán)節(jié),櫟米總能聽很多故事??蛻魝兺?ldquo;原來它在這里”“怪不得找不著”打頭,不自主地串聯(lián)起物品背后的時間、地點、情緒與心境。艾瑪所囤積的從小到大的文具和書,就近乎人生的串聯(lián)。她在舍與留之間搖擺的時候,櫟米不會催。
在櫟米遇到的客戶里,篩選物品時間最久的,是第一位客戶王阿姨。她光是篩選衣服,就用了三天時間。
那是一位“非常可愛的上海老阿姨”,很會保養(yǎng),也很會“發(fā)嗲”。她退休前是券商公司的高管,沒有子女,丈夫去世后便一個人住,絕不是“慘兮兮的人”,卻是“需要陪伴的人”。
王阿姨每從衣櫥里拿出一件衣服,都要一一細說,是什么時候買的,和誰一起買的,當時為什么買。興起的時候,她要穿起來給櫟米看看上身效果,問好看不好看?
和櫟米聊得熟悉了,王阿姨還拿出一件自己早年的黑色波點小襯衫塞給她,“我覺得你穿這件衣服特別好”。
按櫟米最早學習的整理流派的原則,整理收納師不能拿客戶一針一線,要與客戶保持非朋友關系,“這可以避免潛在的風險。”
但聽阿姨一直說自己“身材不好了”“現(xiàn)在胖了”“看上去很丑”,而又為好看的衣服惋惜時,櫟米還是接受了王阿姨的贈予。這件小襯衫現(xiàn)在還在櫟米的衣柜里,夏天掛出來,打開衣柜門就能看到。只是她一直沒找到能搭配的褲子,所以還沒怎么穿過。
“從用途上來看,這好像是整理收納師應該舍棄的衣服,但價值不是光以用途衡量的。”
此后接觸的流派多了、整理的經驗多了,流派對櫟米來說也不再重要,“從整理的技巧來看,不同流派并沒有多少不同,只是跟客戶的相處方式有差別。”至于是否能和客戶成為朋友,是否要說服客戶斷舍離,她覺得“不必框定”,“順其自然”。
去年九月,一位客戶在櫟米整理時翻出了兩大包N95口罩,想到口罩是整理收納師的工作必需品,便堅持讓櫟米收下這些口罩。
等到今年二月,上??谡蛛y尋,這位客戶再次聯(lián)系上了櫟米,問口罩還有沒有剩余,是否可以寄回幾個。她感到特別不好意思,“已經送出去的東西居然還來要”,但又“真的沒有其他辦法”。
櫟米在二月底回到上海后,第一件事便是給這位客戶寄口罩。想到客戶家還有兩個孩子,除了當初拿到的兩大包N95之外,她又將一些自己的口罩,一同寄了去。
有點兒像所謂的“牽扯”了,但櫟米想,“都是人和人之間的事情,哪能這么嚴格”。
第一塊多米諾骨牌
結束陳小姐家的整理時,隨房子煥然一新的,還有陳媽媽對整理收納師的態(tài)度。
陳媽媽健談,精力在阿姨輩里算佼佼者。起初看櫟米他們整理時,她緊跟在一旁,嘴里念叨,“很簡單嘛”“這有什么難的”。
但跟了兩三天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體力跟不上整理收納師的工作量,才感慨自己從前只是“把看得見的東西碼碼齊”,“表面干凈,里面亂得很”,也忍不住因為家里龐雜的物品數(shù)落并不在場的女兒。
當自己的衣服也越理越多時,陳媽媽才訕笑著讓步,“原來我的衣服比我女兒還多,不理真想不到。”
櫟米也給陳小姐的老公在臥室里劃了一小塊專門的區(qū)域,把他的衣物掛好,給抽屜也貼了標簽。在展示整理結果時,“他特別開心,有一件襯衫他找了很久,這次總算找著了。”
艾瑪最近買的東西也少了,她在整理后“不太有購物的沖動”。她原本所需要的,或許正是“有人能告訴她,你擁有的很多了”,櫟米想,“有時候做整理收納是在明確界限”,不管是家庭內的界限,還是個人的界限。
櫟米也有作為整理收納師的界限,治空間但不治人,絕不干預客戶的家庭關系或個人生活。
因為收費較高,目前櫟米所接觸的大多數(shù)客戶都事業(yè)成功,或是公司高管,或是開創(chuàng)業(yè)公司;“他們從世俗意義上講,絕對是成功人士和幸福家庭。”但整理得越多,櫟米對成功的理解也越豐富。
去年年初,她和幾位整理師一起整理了一戶人家。當幾天整理結束,離開那戶人家時,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整理收納也是替人整理負能量的過程”,那戶人家在上海住著好地段,家里有許多價值不菲的衣服和包,“但家里的囤積和混亂程度讓人從進門開始就感到壓抑,呼吸都不順暢。”
幾位整理師就此聊起了“成功”,“看過這么多 ‘成功人士’的家之后,我們都覺得一點也不羨慕了”,“如果控制不了物品,也就控制不了生活”。櫟米現(xiàn)在期待的成功,是“清楚的生活”。
不久前,有一位老客戶因為搬家再次聯(lián)系櫟米。兩年前初見的時候,這位客戶家的衣帽間里有一半衣服還沒拆吊牌,兩年后再見,她的衣服已經比櫟米還少。兩年間不變的,倒是櫟米當初定下的空間規(guī)劃,連貼的標簽都沒變過。
每每有客戶因為整理而看到房屋里積存的冗余,并反思自己生活方式的時候,都是櫟米最有成就感的時候。
“但其實整理收納師遠不是萬能的”,光一次整理也不足以讓一個人的生活煥然一新。更何況櫟米從不勸客戶斷舍離,因此??吹娇蛻粼谡砗笕耘f保留了大量同類物品,“比如同色系毛衣有三四十件,但一件都不肯扔”。
櫟米能預見到這類客戶在將來可能還會找不著東西,但她并不擔心。整理收納師做的,是推倒第一塊多米諾骨牌,留一條控制生活的線索,再由客戶自己完成剩下的功課。
當關上客戶的家門時,“我的整理結束了,但他們的整理才剛剛開始”。
文/周雪怡